师父毁我灵根时说,他不该把我捡回来的。
我灵台崩摧,却不能自已地痛苦。事到如此,我也没有再为自己辩护的必要了。
我当然有恨,我恨师父把我捡回来,却只把我当成一个顽劣的小猫看待。
师父,越春有错吗?
我知晓师父在修真界地位颇重,不过收了四个弟子,我如今不过筑基,丢尽了他的脸面,又不善言辞,若非当初他风雪路过,与我一起被丢掉的越春剑引得他驻足,我未必能得他庇佑。越春剑,是好剑。只是我并非他以为的天才。
瞧瞧,我都做了些什么事,我若是旁人,也该对自己失望至极。师妹进门来,光彩绝艳,旁人眼里,也该是我这个愚笨的师姐用尽拙劣的法子来害她。
直到害她差点入了长虚山下的瘴气。魔君谢长卿曾在长虚山下的瘴气中入魔,从炙手可热的天才成为人人惧怕的魔君,他提剑杀尽育养他的太清门。传闻魔障中残余他一分神识。
长虚门这才因此极其震怒。
忍无可忍,避无可避。
我抱着越春剑下山,长虚山下雪了。
一万一千阶我慢慢走,好像走过了我的十五年。我灵根已毁,四体皆废,每一步走得痛极。小师妹送了我灵药,怜悯地看着我,眼底约莫还带了那么点泪。
楚谣的药递出来,小师弟也没拦着,大约还存了一分可怜我的心,转过头去不看我。
我微笑,一咳就是血,十分疑惑地问她:「你若有心帮我,就该不出现在我面前。」
她微颤,小师弟扭头过来,要和我争吵,可我已经无力了。我就当听不见也看不见那些弟子们的非议与别样眼光。
我慢慢地走下这长虚山。
等到最后一阶的时候,一个玄色的身影还站着,没有撑伞,风雪一吹就是满头。
我垂下眼睛,往前走。
他转过来叫我,越春。
我的右手已然不能动弹,还有好大个洞在上头,就是白绥的剑刺出来的。
白绥无父无母,是我把他捡上长虚山的。他说喜欢我的时候,也是下了这么大的雪。
我手上的伤口还在淌血,一滴滴在雪地里洇出梅花。
雪落在我的眉梢,我极其厌恶地朝他吐出一个「滚」来。
白绥的头发高束,抿白了唇,却还是说道:「往日还有分情分,若你真无处可依,或可来寻我帮忙。」
我真的想大笑不止,是谁当初抱紧我瑟瑟发抖地说不要留下他一个人,究竟是谁下贱啊。
我轻笑,扯到一身伤痛,我就那么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就不该救你。下贱的半妖之子。」
他的脸色陡然发白,发丝打在鬓角,他握紧手中长剑,呼吸微喘,什么都说不出来。
看他难过成这样,我心里才舒服一些。
继续慢慢地往山下去了。
长虚山崖下的瘴气果然不一般,已经蔓延到了我的心口,腐蚀过我的百脉。我忍着每一秒都不可言说的痛楚,强装镇定,若非如此,我并不只是被废灵根,恐怕连命都要交待在那儿了。
有声音在我心间懒散地响起。
「现在往回走,我教你如何十步杀人。你伪善的师父宗门,都会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长虚山下雪了,血淌在白雪里的样子,真像世间最美的画。」
我顿住,疑惑地叫他:「魔君,谢长卿?」
那声音顿了一下,却轻笑:「许久不听人叫我谢长卿。」
我仰头看天,冷得人要命。
我想了想,却还是拒绝了。
「我不想入魔。天下大道,并非只有修真与入魔二路,我还有我的越春剑,我迟早会用越春剑把他们一个个打趴下。」
谢长卿冷笑:「天资如此愚笨的你,居然还这样天真。」
我把越春剑插进雪里支撑着身体,反讽道:「我听闻当年太清门下掌门第一得意弟子,七岁筑基,十岁金丹,到他十五岁的时候,修为已不可测,被称为千年一遇的绝才。那么,天资如此卓越的你,又何故沦落到正派闻之色变却又不屑的存在,也是因为那么一点可怜的天真吗?」
谢长卿不说话了,良久,慢慢地道了句:「有意思。被正道摒弃,又不屑魔道,我要看看,连一把剑都握得摇摇晃晃的你,怎么在世道下讨回一分颜面。」
谢长卿的神识从我的心间离开了,百毒瘴气却深深印入了百脉。
我撑着剑,下一秒却再也忍不住,失力地跪了下来,呕出一口血来。
寒雪落在越春剑上,反而增亮了它的光锋。
我寻求安全感般地靠近。
越春剑啊越春剑,一剑可开太平,一剑可定乾坤。
你又能否将这已然颠倒的黑白还回清澈。
往后我没有家啦,我只有越春剑了。
我筋脉受损,灵根不再,破损的丹田里空空荡荡,我真的想仰倒在这雪地里流泪。
只有我自己知道,因为测试灵根时师父垂下眼失望的一句「杂灵根,一生至多筑基之境」,我有多难过。我拼了命地修炼,日夜不分,可是天地间的灵气好像遇见了一块石头一样,总是透不进来。
我时常羡慕楚谣,三月筑基,可我这样努力了,十多年日日夜夜尚且抵不上她三个月。
我的血在雪地上洇出了一朵朵红梅。
我这样绝望了,明日扫雪的弟子看见我倒在长虚山下的身体,传回去恐怕又是给他们徒增笑料。
风霜刮得我头疼欲裂。我恍惚里听见梵音大起,一抬头好像四面金佛花盛开。
身披袈裟的僧侣踏雪而来,眉间一点殷红,一双凤眼却凌厉地上挑,明明应该是出家人的模样,可眼角隐约里瞧着有一分戾红,通身的气质却仍然是悲悯的。
他不紧不慢地从如雾般的风雪里来,脖颈上串的佛珠圆润繁多。
越春剑如雪三尺才能支撑住我跪倒在雪地里的身体,我仰起头看他最终停在我的面前。
他的袖袍在风中岿然不动,脖颈上的佛珠亮了几分,居高临下地站着。
他含了一分笑,微弯了一些看我:「原来是你。」
我听得不明所以,茫然地看着他。
「你是谁?」
「我是湛寂,从空明寺来找你。」
我知道空明寺,自从从前的藏剑山庄、太清门都覆灭之后,空明寺与长虚门、瑶台宗并列三大宗门。
「为什么来找我?」我连话都难说,呕出了一口血。
「阿弥陀佛。」他淡淡地说了句,悲悯地垂着眼,伸出了手覆在我的额顶。金光大盛,暖意从我的额间往四肢百脉里穿梭。痛不欲生的疼痛感终于被几乎消除了。至纯至真的佛光乃是魔气最大的克星。
等他收回手的时候,面色若有所思。
我感激地向他作揖道谢,摸了身上半天,谁晓得身上穷得只剩下几十块下品灵石,寒酸得拿不出手,赧然地说来日再报恩。
我突然想起来湛寂是谁了。空明寺这一辈的奇才,天生佛子,师父曾说只要他勘破七情六欲中最后二字,便可立地成佛。我当时扭头,看了看左边一剑斩断无望峰的白绥,右边半年筑基的小师妹,还有吃吃喝喝也能金丹的小师弟,摆弄着剑上的剑穗,感叹命运的参差。
风雪那么大,可是湛寂站在这儿,风雪也不敢靠近了。
他说:「举手之劳罢了,来日施主便可帮我一大忙。」
我摇头疑惑,等着他继续说出来。
湛寂却不说话了,一双凤眼上挑,却端了个悲悯模样。
「施主何名?」
「我名越春。」
他说记住了,转身离去的时候,瞥了眼我面前三尺入雪的越春剑,叹了声好剑。
我说是啊。
毕竟天底下,师父会挖去你的灵根,心上人会用剑扎穿你的手腕,师弟会踩着你的脊骨怒骂,师妹会笑盈盈地说师姐我原谅你。
可越春剑,会永远陪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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