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铺离将军府有些距离,江凌走到半路,途经一家客栈时出了点事。
事情也不是什么大事,他经过的这家客栈老板娘叫做王二娘,是个泼辣美人,经商手段很高,但为人脾气不是很好,江凌路过的时候,正好听到她扯着嗓子讲话。
“哎呀,姑娘不好意思啊!我不是故意泼你水的!”
“这儿人少我根本没看清,真是对不住!要不我给你擦擦!”
江凌侧目,发现王二娘说话的对象是一个背对着长街的女人,那女人一身黑色斗篷从头包到脚,脸上还戴着块纱,王二娘对她说话说个不停,她只是摇头。
他看了穿斗篷的女人两眼,心底飞快蹿过一丝奇怪的感觉,心头针刺般痛了一下,让他险些弯下腰来,他品味着那丝异样,但仔细想想又捕捉不出什么名堂,只觉得莫名其妙。
手里的如意糕还散发香气,提醒他今天是什么日子。他要赶回去将它送给自己的妻子,而不是在这里看两个女人说话,想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江凌转身往前走,因为心里有事脚步很急,王二娘还在后面喊着什么,声音尖细,道歉的话听起来和骂人似的。
大概真的是受不了王二娘的嗓音,斗篷姑娘皱起秀气的眉,轻声说了句:“没事。”
那两个字轻飘飘地落到江凌耳中,他听见了,却没放在心上。
他想着的念着的,还是要将手里的如意糕送去江家祠堂。
身后,穿斗篷的姑娘还在和王二娘说着话,距离太远,声音也就没再传到江凌耳里。
*
王二娘觉得自己今天很倒霉。
她真不是故意的,今早她难得想偷个懒,喝令自己的死鬼丈夫起来开门,自己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才醒,刚端着水走出门,人还没清醒过来,眯着眼伸手将手里水盆一倾,一盆洗脸水哗啦啦泼出去。
水在地上溅起珠子,大珠小珠落到姑娘的脚边。
王二娘被吓了一跳,她瞄一眼,是个披着黑色斗篷的姑娘,脸蛋儿蒙了张白纱,看不着面目。
奇奇怪怪。
心里这么想着,可她脸上不能表现出来,王二娘端出一张迎客的笑脸,抱着盆子凑上前去一通道歉,又问:“姑娘来住店?”
斗篷姑娘摇摇头,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抬头瞧着“吉祥客栈”的匾额,轻声说:“这儿以前……不是回春堂吗?”
“回春堂?那个老郎中开的药馆?”王二娘皱着眉头,“唉早没了呀,这都多少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
“什么时候没的?”
王二娘回想了下,说道:“约莫五六年前吧。”
斗篷姑娘又问:“怎么没的?”
王二娘看出这姑娘不像是来住店的,语气就算不上好,不耐烦地挥挥手,说道:“那姓张的老郎中死了,回春堂这块地被他的赌鬼儿子便宜卖给我,就这么没的。”
斗篷姑娘没再问了。
王二娘懒得理她,余光看了她几眼,她还是抬着头动也不动,她啐了口,心里骂道莫名其妙,转身进了客栈。
转身前斗篷姑娘还默默地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淡淡微光落下,偏就半点没沾到她身上,她一身黑衣静静立在无人的长街,乍看之下竟有些森森冷意,像个从坟里爬出来的鬼。
她拢了拢身上的斗篷外袍,默默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那条路王二娘认得,她偏头想了想,似乎是恭谦王旧府。
这姑娘,真的好奇怪。
日照西斜,走了不知多久,斗篷姑娘终于走到了恭谦王府门口。
王府门口很冷清,莫说管家,就是平时气派威严的大门竟都生了锈,那两座石狮子磨得眼睛都快平了。
斗篷姑娘在门口站了会儿,拉过一个路过的小孩儿,问他:“恭谦王府里怎么没人?”
小孩儿一身衣裳精细非常,看起来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公子。小公子戒备又奇怪地看着面前这个把自己包裹地严严实实的女人,往后退了两步才说:“什么恭谦王府呀?这里头不住人的。”
“怎么会不住人,祖奶……老夫人不是一直在吗?”
“什么老夫人,我不知道。我只晓得这儿从来没住过人。”
“你今年几岁?”
“七岁。”
斗篷姑娘听完,弯下腰,与小孩儿的视线齐平,说:“你从什么时候知道这里不住人了?”
小孩儿回想了下,掰着手指头说:“我不知道,反正我从没见过这里头有人。阿娘说了,这里面的人都没了,让我不要进去玩。”
说着说着,他突然缩了缩脖子,吐着舌头补充道:“阿娘还说,可不能进到里面去,要是进去了,会被大将军抓到牢里狠狠打屁股,打来很疼的。”
斗篷姑娘的脸色白下去,小孩子的声音传到她耳中,分明听得一清二楚,但却又模模糊糊。
她涩声问:“都……没了?”
小孩子点点头。
“那,葬在哪里?”
小孩子挠了挠后脑,轻声说:“什么是葬啊?”
斗篷姑娘静了一会儿,站起来,淡淡地说:“我知道了。”
说完越过他往另一个方向走去,没走两步停下,转身回到小孩子身前,躬身摸了摸他脑袋,说道:“谢谢你。”
“姐姐不用谢。”
斗篷姑娘怔住了。
她拍了孩子的肩膀一下。
“不要叫姐姐,叫姨。”
小孩子看着她的脸蛋。
斗篷姑娘说:“姨比你大二十岁,可以做你阿娘了。”
小孩子脆生生应道:“姐姐你骗人。”
斗篷姑娘摇摇头,觉得好笑,又觉得想哭,手掌捂着白纱下的脸,半晌没说话,只转过身继续往来时的方向走。
“姐姐你不进去吗?”
斗篷姑娘回头:“你不是说,进去的话就要被大将军抓到牢里的?”
小孩儿脸色一窘,支支吾吾地说:“可是姐姐你不是想找里面的人嘛?”
斗篷姑娘说:“不找了,找不到了。”
小孩子追了两步上来:“姐姐,虽然我阿娘经常说大将军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我听人讲了,说将军是个好人,你如果想找人不如去问问将军吧,将军说不定会帮……”
斗篷姑娘闻言,身形一僵,声音轻颤道:“你说的大将军,是谁?”
“江凌江将军呀。”
恭谦王旧府前的老树落下枯叶,斗篷姑娘眼中仅有的零星笑意都沉到底。
她抬头看向不远处干瘦的树木,那里枝桠光秃,只余几片叶子,风一吹打了几个转摇摇晃晃落到地上。
她盯着那棵老树木,就像盯着自己的仇人一样。
小孩儿脆生生问道:“姐姐你认得他吗?”
她认得江将军,当然认得。
怎么可能不认得。
江凌。
她看着那棵树,想起很多年前那里也曾站着一个负剑少年,长身玉立,神采飞扬,年轻稚嫩的脸庞满是热血。
他说:“瑶瑶,大丈夫为国为民,肝脑涂地死而后已,我要这千秋史册里也有我的姓名,也有我江凌的一笔。”
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八年了。
整整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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