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岁寒的记忆中,升入初三前的那个暑假格外漫长。
她几乎每天都是被太阳晒醒的。房间的两扇窗正对东方,灰白格子的面纱窗帘有些年头了,劣质廉价,拉拽的时候稍微使大点儿劲,边缘上的流苏扑簌往下掉,也压根抵御不了任何光线的入侵。
她醒了总要坐在床上发几分钟呆,洗漱完就去找吃的。
冰箱里有昨晚剩下的绿豆粥,解暑降火。她打开糖罐,往绿豆粥里加了满满一勺白砂糖,甜齁了。再啃个荞麦馒头,凑合着解决完早餐。
楼下五金店门开着,没见着人。
她喊了一声“爸”,也没听见有人应。
她想也不想出门去了隔壁铺子。
隔壁铺子里乌烟瘴气,坐了满屋子的人,摸牌抽烟,骂骂咧咧,吵得不行。
林振良扔出手里的麻将:“二条!”见林岁寒进来了,大嗓门一嚷,“你来干什么?回房间做作业去!”
“你不用看店?”林岁寒质问他。
“别瞎操心,管好你自己,多搞搞学习!”
学习有什么好搞的?林岁寒一听“搞学习”这三个字就头疼。
桌上的牌友大多是附近邻居,相互认识,看戏似的。有人兴高采烈地问:“岁寒又考零分了?”
林岁寒曾经在六年级的一次期末考试上睡着了,数学交白卷,得了鸭蛋。被林振良的大嗓门一宣传,以至于大家都知道了她的“光荣事迹”。
林岁寒赶紧撤了。
回自己房间记了五分钟英语单词,单手撑着脑袋,林岁寒开始闭目养神。之前给温岑知发的短信,他还没回复。
林岁寒:“我数学卷子还没做。”
又过十来分钟,那边终于有了动静。
温岑知:“那你赶紧做呀。”
林岁寒头往下一栽,忍不住翻白眼,这个智障。
“你是不是傻?我的意思是,你把你的借我看看。”
温岑知:“你又抄作业。”
林岁寒:“我不是抄作业,我只是答案的搬运工。”
不听她狡辩,温岑知苦口婆心地劝她:“你数学本来就不好,作业更应该要认真完成,这样才能进步。”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林岁寒重重地按着老人机上的几个键:“少废话,给不给?”
温岑知:“不给。”
怕太绝情,伤了小姑娘的心,他又发了长长一串文字过来:“离开学还有将近一个月,你现在自己做也还来得及……那套卷子大部分是基础题,但是题型灵活,能帮你巩固知识点。你不会的先空着,到时候问我。”
林岁寒回他:“太长不看。”
温岑知咬牙,不知好歹的死丫头。
下午林振良要去进材料,倒是不得不求着林岁寒帮忙:“爸爸出趟门,你帮着照看照看店里。”
林岁寒装得像模像样:“不行啊,我没空,我得抓紧时间看看书,九月份要参加入学考试的。”
“开学给你换新手机。”
林岁寒掂了掂手里板砖似的诺基亚,隔壁李大爷都不用这款了,她早就想将它淘汰。
“成交。”
一身灰色的大T恤、大裤衩子,林岁寒趿拉着人字拖下楼。皱巴的化学书被卷成圆筒状夹在细瘦的臂弯里,她啃着苹果,嘴里念念有词:“一价氢氯钾钠银,二价氧钡钙镁锌。三铝四硅五价磷,二四碳,三五氮。”
林振良毫不留情地嘲笑:“净会做样子,你读书要真有这么认真,我做梦都得笑醒。”
“你打击我学习的积极性了。”
“行,那我不说了。”林振良准备准备后出了门,开着他那辆小破车走了。
车刚在拐角消失不见,林岁寒立马扔开了摊在膝盖上的化学书。
她搬出五金店里的摇椅,把电风扇对准自己,再去厨房切半边西瓜,倒了满玻璃杯的冰镇可乐。她对准中间最红的那块西瓜瓤,一勺挖出来送嘴里——甜!
小日子舒坦。
五金店门口种着几棵猴樟,没几年光景,苍翠茂密,撑起一片绿荫。林岁寒怕热,原本觉得夏天最难挨。这一年盛夏雨水多,倒显得没往年热。
吃掉西瓜,肚子也圆滚滚的,像个西瓜了。
地面上飘浮着从猴樟叶缝隙间漏下的碎影,她盯着瞧了一会儿,昏昏欲睡。半梦半醒时,忽然觉得这一阵子安静不少,对面街的网吧门口冷冷清清。
林岁寒这才想起来,听温岑知说,乌衣巷那位颇有名气的女先生敞开门办起了书法班,不少家长想方设法地把自己的孩子送过去学习。
温岑知也被他那位在六中当校长的亲娘遣送过去了。
当时林振良在牌桌上赢了钱,心情正好,还问林岁寒:“你要不要也去参加书法班受受熏陶?”
林岁寒说:“不了吧,怕把我给熏坏了。”
她对书法确实提不起兴趣。
谁知道林振良出门一趟,第二天给她带回来一“好消息”——“跟我去唐家看看,人家老师答应收你了!”
林岁寒想也不想,直接拒绝:“不去。”
林振良说:“免费的,不去白不去。”
免费的?
林岁寒纳闷,还有这等好事?估计是她老子骗她的。
其实,林振良还真没有撒谎。办书法班的那位女先生叫唐玉阶,以前跟林家有点儿渊源。这次估计是看在林岁寒奶奶的面子上,林振良只是在她面前提了一嘴,她就说先把孩子领过去看看。
听那语气,收下林岁寒,八九不离十。
“去楼上洗个脸,换身好点儿的衣服,我带你去唐家。”林振良说。
林岁寒把房里的简易衣柜翻了个底朝天,没发现林振良口中所谓的好点儿的衣服。实在嫌麻烦,她只在出门前把脚上的人字拖换成了板鞋。
在去唐家时,林振良嘱咐了她一路,待会儿见到人要怎么叫,要懂礼貌。
这个不用他教,林岁寒也是会的。她从小帮着看店,跟天生笑脸似的,大老远见了人就喊,姐姐、阿姨、婶婶、奶奶、叔叔、大伯、大爷,嘴巴像抹了蜜。
一点儿不怕生,打小是人精。
父女俩到了乌衣巷口。
唐玉阶住在巷中的一个大院里。几步青石台阶,两扇院门——里边一扇是新铸的镂空雕花铁门,瞧着森然沉重,敞开着;外面一扇是矮墩墩的老式小木门,用木闩松垮地扣住,合上了。
林振良喊了一声。在唐家做饭的张婶听见动静,小跑着过来给他们开门。
张婶身材发福,浮肿的腰上系着条泛油光的玫红色围裙,手指在上面搓捻两下。掺杂银丝的黑发根根分明地向后梳,用那种经典款的黑色宽边发箍给稳稳当当地固定住。
林振良使眼色,林岁寒在旁边乖觉地叫人:“婶婶好。”
张婶带着笑脸应了,领着两人穿过庭院的小径往里走,天生的大嗓门:“唐老师还在给小孩上课。”
林振良和林岁寒一同在廊檐下等着。
林岁寒偷偷往里张望。
前厅宽敞,半屋子的小孩,二十来个。温岑知也混在其中,看见她,招了下手。
站在最前面的是唐玉阶。极简的亚麻长袖盘口薄衬衫,长发用一根木簪绾起,身形清癯,气质沉静而出众,叫人移不开眼睛。
林岁寒听说唐玉阶应该是四十来岁,现在看见真人,只觉得根本难以分辨出年纪。
看见林家父女俩过来了,唐玉阶暂且放下书,出去聊两句。
林岁寒下意识地规矩站好,叫老师好。
唐玉阶笑了笑:“我还没说收你。”
“那你也是我老师。”林岁寒说。
“留下来吧。”三言两语,唐玉阶就决定收人了,也实在随性。
林振良听得喜笑颜开。
一旁的张婶心里记挂着另外一件事,忍不住出声喊住还在跟林家父女俩说话的唐玉阶:“唐老师,你看现在快十一点了,小熠在太阳底下站了两个多小时了,天这么热……”
话里求情的意思,相当明显。
林岁寒有点儿好奇地顺着张婶的目光朝斜后方看。
廊檐右边砌着一堵柴,将视线遮挡了大半,她只窥见几棵松树和叫不出名的落叶乔木,掩映着一扇圆形拱门,拱门后面有个人影。
背对着她。
是个瘦瘦高高、剃着板寸头的男孩子。他似乎手里还端着个大碗,举在头顶。
唐玉阶替他挑选了一处绝妙的罚站地点。
他的四周落满树影,偏偏脚下的那块方寸之地,光秃秃,没受一点儿庇荫,顶着大太阳晒着。
盛夏里,蝉声聒噪,午时闷热。
唐家西边的一扇拱门将前后院隔开,门前松柏,门后翠竹,杵在中间的少年被滚烫的日光炙烤。林岁寒只觉得,瞧着背影,这哥们忒可怜。
张婶太心疼了,想劝唐玉阶松口。唐玉阶说:“我今天倒要看看这臭小子到底有多倔。”说完继续回屋上课。
张婶着急也没办法,还得去厨房张罗午饭。
剩林家父女在外面。林振良交代林岁寒几句,让她好好跟唐玉阶学本事,把一手字练好,也算有个特长。还让她老实点儿,在唐家不准惹是生非,否则回家打断她的狗腿。
林岁寒肚子发出一声怪响。她心想要完蛋,昨晚躺凉席上刷剧,一不留神吃了五盒冰激凌,可能见效了。
人有三急。
“爸,你快走吧,别叨叨了,求你了,我现在着急去上厕所。”
林振良已经走到唐家大门口,还不忘回头损她:“懒人屎尿多。”
林岁寒被亲爹怼惯了,随他开心就好,首要任务是找厕所。
唐家是大户,地盘也是真的大,林岁寒捂着肚子想哭,无头苍蝇似的乱窜。厨房灶上煮着饭,张婶却不在,唐玉阶跟一群孩子正上着课。林岁寒欲哭无泪,她连个问路的人都找不到。
忽然,脑海里灵光乍现。
林岁寒想到一个人,在圆拱门后罚站的大兄弟。
她差点儿喜极而泣,腹部又传来一声咕噜,夹紧双腿,迈着小碎步挪过去。
林岁寒扶着拱门粗粝的边沿,肚子里翻涌,痛到变形。她知道现在她脸上的表情一定非常狰狞扭曲,还是努力扬着笑,让自己尽可能有礼貌一点儿。
“请问,你知道厕所在哪儿吗?”
脸上挂了彩的少年像在太阳底下闭目养神,屹立如松,似一尊雕像。
情况紧急,林岁寒不得已又挪近了一点儿,这次到了他跟前,看清他额头的伤和嘴角的瘀青暗暗一惊,下意识地觉得这人不好惹。
可她哪还有心顾及这些,眼里只有厕所,不计一切后果。
就算他真在睡觉,她也要摇醒他。她一把抓住垂在他腰间的衣角,再问一遍,特想哭:“能不能告诉我啊?”
手指不小心触碰到的皮肤像燃烧的火焰般炽热。
陈熠宵掀开右眼皮,半眯起来。亮晶晶的汗顺着鬓角一滴滴往下淌,脸晒得微红,又仿佛白得发光。
举着水碗的两只手臂肌肉酸痛几近麻木,他整个人又燥又烦,正欲将眼前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人甩开,就见她在兜里摸来摸去,终于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十元纸币。
然后,她欣喜若狂地将钱塞进他的裤袋里:“给你钱!你快领我去厕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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