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独绣

第五章

顾万山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些话来，不由得对她另眼相看。

苏袖这丫头，一看就是个自己极有主意的姑娘。否则，也不能一个人从家里逃出，来到这穷乡僻壤的地方了。顾万山也听出她这话里说的是什么意思了。

他深深地吸了口烟，对她说道：“想在这村里头落户，得先去管辖这儿的府衙上交钱，找人做担保。这样户籍官那儿才能写上你的名字。来年还能分块儿地。”

“分地？”苏袖有些意外，“我还能分到地吗？”

“当然。秀山村虽然贫穷，不过按照古国的条例，是可以按人头分地的。”顾万山又从烟袋里面捻出了一撮烟草，细细地塞进了烟锅里头，从火炉子上拿下一根点着的小木棍儿，在烟草上头按了几下。须臾之间，就有白色的烟雾升起。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什么仙境呢。

“担保好说，叔这个村长还是能说得上几句话的。不过这钱......不大好凑。”顾万山也没跟她说什么客套话，直截了当地提点：“这秀山村的状况，你也看到了，实在艰辛。连大娃年后要去镇上的学堂读书学费，都要我们夫妇两人辛苦凑大半年，叔和你婶儿，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苏袖当然不会再去为难他们，而是打听着问：“那要交官府多少银子呢？”

“还是挺多的，起码三两吧。大娃的学费也不过才一年五两银子。”

这若是换做以前，苏袖断然不会把三两银子放在眼里。她名扬皇城，便是随随便便绣个手帕都能叫价上千两的银子，而如今身无分文，自然万事都艰难。

苏袖低头盯着火炉里面跳动的火焰沉思半晌，这个时候秀玉婶端了几个碗和又白又圆的大馒头进来，轻轻地往桌上一放，呼喊着家人吃饭。

“大娃二娃，快来吃饭。你们早些吃了饭，再去看会儿书，我还有活儿要做呢！当家的，你往那边让让，给苏丫头腾个地儿！”

“诶~好。”

晚饭还算是热热闹闹的，只不过苏袖满怀心事，连饭也没吃多少。一来是她愁这钱财的事，二来，是这晚饭实在不合胃口。倒也不是她苏袖矫情，而是环境的落差太大，就算是她能接受得了，她的胃口也在暗中抗议呢。

早早地搁了筷子，苏袖进了里屋拉开了那匹红布，旁边篮子里放着的是些针线。她早些年从进了宫中为贵人们绣制佩饰物件的时候，针线用得也是最好的真丝线。这种线适合在软缎和丝绸上头刺绣，绣出来的样式精致得很，更有古国早年的韵味和诗意，好似水墨。

不过今天秀玉婶带回来的，却是纯棉的粗细两种绣线。这种线是最普通的刺绣用线，料想让她接活儿计的人应该也是并不想在成本上下太大的功夫。

不多时，秀玉婶就推门而入，端进来一碗鸡蛋羹来瞧她。见她盯着那布怔怔出身，秀玉婶便笑着说道：“这布和针线，都是从接绣活儿的地方拿来的。镇上有间卖衣料布匹的铺子，偶尔也接着一些妇人小姐们和孩童贴身穿的衣物。肚兜、手帕还有霞披......只要有人买，他们就会做。不过店里的手艺人忙不过来，才会找人将这些活儿包出去。”

苏袖点了点头，又抓起那棉线看了看，问道：“那玉婶子是专门绣肚兜的？”

“也不尽然。”秀玉婶笑了笑，将手里的碗放在了苏袖的手里，看她一脸惊慌又不好意思，直教人心疼。“我纳鞋底最好了，不过鞋面儿上的花可是绣的不好看。”

苏袖端着一只碗，拿也不是放也不是，有些为难地看着秀玉婶，小声道：“玉婶子，我胃口向来不好，食量小，你可别有什么误会。”

这大冬天的，食物本来就不多，鸡蛋也算得上是稀罕东西。光是看秀玉婶的这份心意，就足以让苏袖坐立难安了。

秀玉婶宽厚地笑着安慰她：“你不用说，婶子都懂。你以前好歹算得上是个小姐，过不惯这样的日子也是应该。凡事总有个适应的过程，你可别为难着自己。”

向来心冷的苏袖生出了些许的暖意，也更是让她下定了决心。当初死了便死了，也就没有这后来的事。可她如今既然好好地活着，自然要活得不这么卑微艰辛。

苏袖道：“玉婶子的好意我心领了，他日要是能有机会报答你和万山叔，我是断然不会推辞的。”她搁下了鸡蛋羹碗，拿起了那布匹对秀玉婶说：“我确是娇生惯养的日子过惯了，寻常的家务活儿也做不来。不过我刺绣的手艺还勉强能拿的出手，婶子裁剪好了布匹，我可以帮忙做些绣活儿。”

说起刺绣，秀玉婶不由得眼睛一亮，夸赞道：“我瞧见你给二娃绣的样式了，还有我没做完的那条麒麟送子的肚兜。那针法真叫一绝！别说咱们村儿，我看整个镇上都没人能有你这手艺？”

苏袖讶然：“是吗？”

古国奢侈之风盛行，人人身上都会带几件稀罕物。前些年刺绣盛行开，不管是王公贵族还是平民百姓，都热好戴玉佩绣，就连身上的衣物多多少少也是绣了暗纹的。没想到这里竟离皇城如此之远，奢风还未吹过来，人的眼界便低了。

纤长的手熟稔地开始穿针引线，苏袖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露出了浅浅的笑容，道：“那咱们先做工，等下次给那布庄送这货时，婶子和万山叔便带着我一同前去吧。”

秀玉婶连连点头：“好！”

接下来的几天，苏袖没有再出门，一来是要帮操持家中琐事的秀玉婶赶制这些肚兜，二来则是因为，上次出门的场景还历历在目，留下了不怎么好的印象。从这时候起，她真是对爱搬弄是非的妇人厌恶至极。

还是要尽快攒些钱财搬出去住才好，不然总给万山叔一家添麻烦，也怪为难他们的。

有道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顾万山还没到自己家门口呢，就听到了许多有关自己要娶二房的闲言碎语。顾万山稀奇地嘿了一声，气笑骂道：“这群娘们儿，咸吃萝卜淡操心！”

顾万山是个工匠手艺人，经常往外头跑给人家打打木材家具什么的，方圆十里没有人不知道这秀山村村长的手艺。他应秀玉婶和苏袖的要求，正在院子里面打磨几个刺绣撑子，磨得正带劲呢，就见赶着驴车回来的隔壁老李在他家院门口停了下来，冲他嘿嘿一笑。

“你个老瘪三，笑得那么阴险干什么？”顾万山抖落了几下身上的木头碴子，隔着自己的木栅栏问道：“这是上哪儿去了？看你脸上喜滋滋的，家里有什么喜事儿啊？”

老李头搁下了赶车的鞭子，对他挤眉弄眼的。“我这儿有天大的好事儿，也及不上村长你啊！我可是听说，村长你要娶二房了？天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一准儿是学人家金屋藏娇呢！”

顾万山毫不客气地朝着他脸上吹了一手的木屑灰，呛得老李头直咳嗽，连话都说不出来了。顾万山站直了腰，背却还是微微驼着的，即便如此仍旧一身硬气。

“我看你老李就是个娘们儿，不然总听那些婆娘们传什么你听什么！像话么？我都这把年纪了还娶二房？也真亏你们能编得出来！”

老李头见他像是真生了气，揉了揉眼睛疑惑地问道：“真不是娶二房？那你藏着人家姑娘干什么？总不能是替大娃养个童养媳吧？”

“当然不是。”顾万山拿起了木架上的烟锅，摸了摸冷掉的烟嘴，咬上去抽了一口，说：“这姑娘，可了不得。以后绝对不是泛泛之辈！要是她真能成了事儿，皆大欢喜。要是不成......我就当是做了一回善事。”

“啧啧！一个姑娘家能有什么似锦的前途？还不是要找个男人嫁了！”老李头跟顾万山相识多年，都互相了解了对方的脾性，他连最宝贝的驴车都能借顾万山使，可见两人的交情不一般。

不谈苏袖，老李头指了指自己空荡荡的路车车板，只见上头有几滩水渍，因为天冷的关系，已经冻出了一层冰面。“我刚去镇上送完酒回来，你也知道那家酒楼就喜欢我家酿的米酒。今儿喜事连连，我儿媳妇怀上了、老顾，晚上去我家整两盅？”

顾万山一听，嘿的一下就笑了：“老李家要添丁了？那感情好！到黑夜饭点儿我一准儿过去，正好跟你商量点事。”

“成！那我就先走一步，回家等你。”

“好嘞！”

送走了老李头，顾万山赶紧把手里的活计都做完，活脱脱整了十几个刺绣撑子出来。秀玉婶笑他这个人傻实在，说话间苏袖手快利索又细致地绣制好了新的肚兜，将那条肚兜归置到旁边一叠已经完工的料子上头，她抬眸瞧向了这对夫妇。

苏袖有些羡慕。

她性子冷淡寡薄，极少与人亲近，就算是被像六皇子那样的男人追求她亦是视若无睹，漠不关心。试问她看不到任何温暖和诚意的追求，又怎么能打动人心呢？

真正的眷侣，应当如秀玉婶和万山叔这般，不管生死富贵，贫贱与否，都相互扶持，不离不弃。而她连如今这条命都是捡来的，已经不敢奢求太多了。

苏袖轻咳一声，让那对已经上了年纪却还是腻腻歪歪的夫妇拘谨地分开。她浅笑着拐开了话茬，省得他们觉得尴尬。

“婶子，这些样式都绣好了。等有空的时候，就可以送到那家布庄了。”

倒也不是苏袖的手快，而是这些样式都太过普通，早些年都是姑苏绣坊里绣娘们用来练手的最基本的东西。所谓熟能生巧，大抵就是说苏袖的这双手了吧。

秀玉婶这几日每天都要夸赞她，连顾万山都听得有些腻了。

“苏丫头的手就是巧，你瞧瞧这副鸳鸯戏水，跟真的似的。若不是这线和料子不好，就凭着这做工，他们也得给提提价钱。”

苏袖点了点头，认真地道：“我就是想跟婶子说这事儿。这次我也随你和万山叔一起去，我对这些懂得多些，总不至于让他们捉弄了咱。”

秀玉婶点头，深以为然。

这两个女人的目光瞬息间就落在了顾万山的身上，让顾万山憋闷了许久，半晌才说了句：“今儿晚我去找老李头，再问他借借驴车使唤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