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相宜有个习惯,就是随身携带速写本,走到哪儿画到哪儿。
她还有个习惯,画画的时候听音乐。现代科技很优秀的一点在于,通过小小的耳机便能给予她足够的独处空间,让她坦然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轻柔的音乐在她耳底流淌,教人分不清昼夜的偌大展厅里,只能听到铅笔与画纸相触传来的沙沙声。
仿佛时间也随之变慢。
舒相宜是即将步入大二的美术学院学生,正逢暑假。
今天是这家博物馆巡回展览的第一天,据说里面珍藏着一个历史上从未记载过的古国存在过的痕迹。
绥国,它在公元前两百多年出现,短短几十年后又神秘消失,没有人知道它的结局究竟是怎样。
舒相宜对这个国家是否真实存在半信半疑,总觉得这只是个吸引参观者蜂拥而至的噱头罢了。古物的的确确是属于那个时期的,可若多了个神秘古国的背景,便多了一层意义。毕竟,和参观其他同时期的文物相比,参观神秘古国的文物需要花钱买票。
冲着上学期期末老师布置的对各朝各代优秀画作临摹与研究的任务,她排了很长时间的队,慕名而来。
她此刻聚精会神临摹的这幅帛画,记录着这个传闻中的陌生古国消失前的一起事变——
身穿盔甲的士兵们将冰冷的刀刃对准手无寸铁的百姓,悲怆的百姓们簇拥着一个白衣白裳的公子一步都不肯退让,与其形成对峙之势。过于古老的帛画随着时间的流逝,色彩早已褪去,公子的神态更是模糊不清。
舒相宜惊叹古代画工精巧之余,临摹了许久,却始终感受不出被众人所保护的公子究竟是怎样的神情,也猜不透他到底是怎样的身份。
头顶传来轻微的爆裂声,正对着帛画的一颗老旧灯泡不堪重负,结束了它的寿命。
再继续临摹这幅帛画显然有些困难,舒相宜顿住笔,终于察觉到手酸。
与此同时,音乐声戛然而止,手机传来的提示音告诉她电量即将耗尽。左转便是洗手间,她索性搁下速写本,进去洗了把脸。
一走出洗手间,舒相宜便同郁都打了个照面。
馆里冷气很足,他披着薄薄的白色羊绒大衣,正拿着手电筒在巡馆。
他似乎也有些意外,愣了一秒后,他关了手电筒:“已经八点多了,姑娘还没走?”
早已过了闭馆的时间,整个博物馆只剩她一个游客。
舒相宜点了下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生怕自己给郁都添麻烦:“我画完这张就走。”
她不忘礼貌地道谢:“多谢您让我留这么久。”
郁都神情缓和下来,他淡笑:“是我要多谢你才是。”
郁都是这里的馆长兼讲解员,他看模样不过三十岁出头,白净高瘦,斯斯文文的,说话方式老派而儒雅。他的右腿有旧疾,走路微微有些蹒跚。
下午的时候,两个穿着校服的小孩在展厅里肆无忌惮地追逐打闹。郁都出声阻止他们,他们却笑得更欢,仗着他追不上自己,扭头做鬼脸,嘲笑他是个瘸子。舒相宜本不是多管闲事的人,直到那两个小孩越过红线试图往珍贵的文物上倒水,她才看不过眼,帮着郁都制止了他们。
就是因为这样,她才得以在人潮散去后留下来。
没想到一画便画了三个小时。
郁都淡笑:“这里有7个展厅,藏品很多,恐怕姑娘你一时半会儿也画不完。正好晚上我一个人打理不过来,所以打算招聘一个巡馆守夜的人,你若有兴趣,可以直接过来。”
舒相宜委婉拒绝:“还是不给您添麻烦了。”
郁都很轻地蹙了下眉,玩笑道:“本想给自己减轻点工作量,看来张贴招聘广告的流程省不了了。”
舒相宜笑了笑,没搭话。
郁都也不强求,叮嘱了她几句后便转身离开,舒相宜目送他走去下一个展厅,只听见他边走边摇头喃喃:“明天又要请人来换灯泡了……”
郁都离去后,舒相宜翻了翻速写本,觉得自己临摹的这一张足以交差,便将本子和铅笔收入包里,准备离开。
走出帛画展厅穿过长长的走廊,下一间是雕塑展厅,通过雕塑展厅便是三楼出口。
雕塑展厅比起其他展厅要宽敞不少,头顶天花板是一整片透明天窗,展厅的玻璃柜子里陈列着无数个小巧精致的木像,有身骑骏马的士兵、笑容可掬的侍女、各类家禽家畜探头探脑栩栩如生。
泥土塑成的十多具人形大小的雕塑则安置在展厅的各个角落,郁都并没有将它们搁在玻璃罩里,而是简单地用几根红色警戒线围住,仿佛是在期盼着每一个参观者都自觉遵守规则。
白天的时候人太多,舒相宜只走马观花看了个大概,现在才有机会仔细参观。她一个一个看过去,不由得放慢脚步,被各座雕塑脸上的表情所吸引,它们神态各异,有的悲伤绝望,有的平静安详。
正看得入神,身后突然传来小孩清脆的笑声,舒相宜心里“咯噔”一下,飞快地扭过头去,凝神细听,却什么动静都没有。
她暗道自己疑神疑鬼,回过头来,刚才还在身前的那座矮小的小男孩雕塑却突然不见了踪影。
舒相宜呆若木鸡。
本就昏暗的灯光越发暗淡,暗淡到极致后,下一刻忽然光芒大盛,舒相宜被这光**得几乎睁不开眼睛。
但这光很快便消散,空气中传来无数爆裂的声音,展厅里的所有灯泡在同一时刻罢了工。
莹白月光自天窗倾洒而下,所有雕塑僵硬的身体渐渐活动起来,原本土色的皮肤变得和真人一般细腻柔软,他们伸懒腰的伸懒腰,打哈欠的打哈欠,仿佛沉睡了数千年后终于苏醒。
舒相宜呆滞地站在原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心情从震惊到瞠目结舌,饶是她胆子再大,也无法一下子接受这么大的信息量——
博物馆里的雕塑,居然复活了?
她来不及细想,只见离得近的一个年轻的女子揉着胳膊抱怨道:“今天有好几个小孩摸了我!他们是看不到‘请勿触摸’这四个字吗?简直不知羞耻!”
不远处的年轻男子跨过红线,走近安抚她:“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了,他们是没见过像你这么好看的美人。”
那女子瞪了他一眼:“没见过美人就能上手摸吗?哪有这个道理?还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今天一直在偷瞄人家年轻姑娘!”
男子很委屈:“还不是因为她们一直在讨论我长得像什么什么小鲜肉。我只是奇怪咱们都是泥土塑成的,怎么会和肉长得像?”
女子冷哼:“我看你不像肉,倒是像根木头!榆木脑袋!”
……
看着他们拌嘴,舒相宜眼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不远处一个穿着浅色襦裙的小姑娘气冲冲道:“气死我了!居然有个姑娘说我的发髻不好看,还说我的裙子款式比不上春秋时期的。笑话,她懂什么,春秋时期的服饰早就老掉牙了,送给我穿我都不要!”
另一个小姑娘搭话:“阿翠姐姐,这话我也听见了,她委实太没眼光了些,明明自己身上穿的也没好看到哪儿去。”
阿翠说:“就是,这个年代穿的衣服不是绫罗绸缎,没有暗纹绣花不说,用的布料也极少,一看就不是大户人家!而且她们还整天披头散发的……”
……
舒相宜默然,原来朝代与朝代之间也是存在“鄙视链”的吗……
他们当中终于有人注意到了舒相宜的存在,年老的嬷嬷一把抓住了一个圆脸胖乎乎的小男孩,斥责道:“菜苗,是不是你吓着人家了?”
圆脸小男孩菜苗龇牙咧嘴:“哎哟,嬷嬷,您轻点!她看我们看得那么认真,我就是觉得好笑嘛。”
他挣脱了嬷嬷的手,跑到舒相宜身边,睁大眼睛仰着头奶声奶气地跟她道歉:“姐姐别生气了,我不是故意要笑话你的。”
舒相宜抿了抿嘴唇,有些不知所措。她习惯独来独往,本就不擅长和人打交道,更何况是雕塑。谁能来告诉她一下,怎样和在博物馆复活的雕塑小孩说话?
另一个小男孩也跑过来,害羞地拉住她的裙角:“姐姐别生气,我也不是故意要跑开的,你盯着我看太久了……”
那两个小姑娘也跑过来道歉:“菜苗就是喜欢吓人,姐姐你别理他。”
阿翠道:“姐姐,我来替你教训菜苗,他就是皮痒了欠揍。”
菜苗哼哼唧唧:“姐姐才没你这么粗鲁呢。”
几个人七嘴八舌说得舒相宜头昏脑涨,她不适应地移开眼,却微微一怔。
所有人都停止了说话,女子们纷纷好奇地看着她,成年男子则不太好意思直视她,领头的嬷嬷则一脸慈爱的笑容,他们和善友好的眼神让她渐渐放松。
行吧,作为一个相信有外星人存在的前卫现代人,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她没必要因为电影情节成真而大惊小怪才是。
她定了定神,弯下腰缓声对菜苗说:“我没生气……”
话还没说完,菜苗便欢呼一声,一下子跑远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姐姐不会生我的气的,所有人都喜欢菜苗!”
舒相宜忍俊不禁。
嬷嬷笑骂他:“慢点跑,小心摔了。”
嬷嬷在旁人的搀扶下,走过来对舒相宜歉疚地说:“姑娘勿怪,菜苗虽然皮了些,但心眼不坏……再则,他这么兴奋,是因为已经许久许久没有生人和我们说过话了。”
舒相宜点了下头,若是别的人也曾见过他们复活的场景,恐怕这家博物馆早就上新闻了。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你们……是人吗?”
嬷嬷笑了,和蔼地说:“我们是绥国人,距今大约两千多年了。”
舒相宜奇道:“您已经两千多岁了?”
嬷嬷摇头:“人哪能活这么长时间,我们在两千多年前就死了。”
舒相宜一默,嬷嬷似乎并不比她好到哪里去。
顿了顿,嬷嬷微微一笑,眼底并不见悲伤:“我们是殉葬之人。”
舒相宜愣住:“殉……葬?”
整个展厅热热闹闹的,有的雕塑……不,或许该称之为人。
有的人大剌剌地躺在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透过一方天窗静静看着天空;有的人趴在展柜上饶有兴致地观赏那些和他们同一时期的随葬品;有的人大胆地溜去了别的展厅……
舒相宜平静下来,慢慢接受了这个现实,开始思索起来。
“殉葬”这两个字无疑是沉重的。她是知道古代殉葬制度的,皇帝贵族死后,以人殉葬。人殉有自愿和强迫两种,大多是妻妾和随从。可展厅里的男女老少什么年龄段的人都有,看起来更像是家族殉葬。
他们到底是为了谁而殉葬呢?
舒相宜目光四处搜寻,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展厅的正中央伫立着一座最为精致的雕塑。
他是青铜铸就的,身披作战铠甲,笨重的头盔虽将容貌遮去大半,只露出微微上扬的唇,但还是看得出是位年轻的公子。随着时间的流逝,周身磨损严重,月光照拂下,越发凸显得他冰冷而孤独。
与其他雕塑不同的是,他毫无苏醒的迹象。
见舒相宜出神,嬷嬷介绍道:“他是公子缺。”
“公子缺?”
嬷嬷恭敬地冲那座雕塑行了一个礼,不无遗憾道:“绥国君上百里临渊的长子百里缺,我们守护了他两千多年,可他依然没有醒来。”
舒相宜反应过来,语气不自觉上扬:“你们便是替他殉葬?”
兴许是觉得舒相宜惊讶的语气过于不尊重,那个浅色襦裙的小姑娘阿翠出声维护:“公子缺可是我们绥国的大英雄,不是什么普通人!”
舒相宜怔了怔,虽然她并不理解为什么那个时代的人会对那个令他们早早结束生命的人,一点怨恨也没有,但她还是诚恳地道歉:“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
嬷嬷轻声斥责:“阿翠,不知者无罪,不得无礼。”
阿翠也意识到自己太凶,缓了缓语气,解释道:“公子缺深明大义,受万人敬仰,他是真正为百姓着想之人。”她脸上带着隐隐自豪,“在我们国家黑色为尊,只有庶人才穿白袍,可公子缺却整日穿着白色衣裳……我们绥国每个人都知道公子缺的名字。”
舒相宜有些明白过来,她回想起先前临摹的那幅帛画,那个被百姓们簇拥着的白衣公子想必就是百里缺。
嬷嬷接过阿翠的话继续道:“绥国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国,由君上百里临渊一手建立。皇朝一统周边小国,来势汹汹想要吞并我绥国,君上不肯归顺,誓要拼死抵抗。只有公子缺忤逆他,主张投降。公子缺的行为触怒了君上。君上说,若是公子缺肯以身殉天告慰苍生,那么他便同意投降。”
舒相宜听得入了迷,她一方面觉得迷信,另一方面又觉得震撼,对那个年代而言,尊卑有别,为了贵族眼中的卑贱之人牺牲自己的性命,是一件很不容易做到的伟大的事情吧?做出决定的那一刻,他定然心志无比坚定。
她不由自主地望向百里缺的雕塑:“那后来呢?他真的以身殉天了?”
嬷嬷点头,表情哀痛:“只可惜,公子缺在新婚第二日身死后,君上出尔反尔,不仅将他贬为庶民,还不肯兑现承诺。君上派兵袭击皇朝,视万千百姓生命为无物,可这无疑是以卵击石……公子缺枉死,他白白为我们牺牲性命,依然没能阻止绥国走向覆灭。”
舒相宜怔然,这个结局显然让她无法接受。
嬷嬷叹息:“若是投降,皇朝说不定会善待我们。可我们举国反抗,无疑是死路一条,皇朝定容不下我们。”
阿翠翘了翘嘴角,眼底浮现出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她轻声道:“能陪伴在公子缺身边,死也值得了。”
望着这座百里缺的雕塑,舒相宜忽然想起以前看过的一个童话故事。
《快乐王子》里的王子雕塑,眼睛是蓝宝石做成的,浑身上下贴满了金叶子,他心地善良,有一颗同情心,他让燕子帮忙,将自己的所有都奉献给了穷人,以生命为代价。
他们口中的百里缺选择自我牺牲,无疑也是一个心怀大爱之人。嬷嬷、阿翠、菜苗,想必就是被这样的大爱所感染,所以才无怨无悔吧。
想到这里,舒相宜感慨万千,情不自禁从包里拿出速写本,对着百里缺的雕塑画了起来。通过他们的描述,百里缺的形象渐渐立体起来。
很快,她便将他的轮廓描了出来。几十分钟后,她收起笔,自觉没有描绘出百里缺的万分之一。
身后传来软软的嗓音:“姐姐你在干什么呀?”
菜苗探头探脑,盯着舒相宜递过来的画看了好一会儿后,他自然地牵住她的手。他的小手温热,和正常人别无二致。
舒相宜微微一怔,回握住他。
他咧嘴偷笑:“姐姐,你是不是也很崇拜公子缺呀?”
舒相宜笑着点头。
菜苗拍拍胸脯,自豪极了:“我见过公子缺哦,他和我一样英俊潇洒呢。”
舒相宜摸摸他的头,问道:“菜苗,你们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为什么公子缺没有跟你们一块醒来?”
菜苗挠挠头,一脸迷惑:“我也不知道,有意识的时候,我们已经在这里了。我们白天不能动弹,只有晚上能活动几个时辰。”
菜苗瘪了瘪嘴,问舒相宜:“姐姐你说,公子缺会醒来吗?我好想和他说说话。”
舒相宜蹲下来平视着他,坚定道:“一定会的。”
菜苗到底是小孩子,他的注意力很快转移,跑到远处和几个哥哥姐姐打闹成一团。
舒相宜搁下随身背包,独自走近那座雕塑,仔细端详百里缺。
不经意间,她发现百里缺的雕塑手中似乎紧紧攥着什么,四四方方的,像是令牌之类的东西。
她弯下腰,不由自主地伸手去触摸——
一个草根进入官场,一路的升迁有着机缘的巧合,也有着实实在在的政绩,更有着官场那无处不在的权谋之道,从青涩到成熟,从草根到顶峰,官场之门为他而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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